今天,我们读懂闽学了吗?
□黄丽云
《闽学源流》 刘树勋 主编 福建教育出版社
我爱跑书店。旧书店更具有吸引力,因为有时在那里会有意外的惊喜,如在旧书店淘到的《朱熹及其后学的历史学考察》《朱熹与闽学思想研究》《宋代程朱理学官学地位研究》等,都是可遇不可求的。
前一段时间在孔夫子旧书网淘到《闽学源流》。这是厚厚的32开本书,1993年出版,泛黄且装祯简朴。每一页纸都发出时间深处的香味,古老的思想智慧,具形为五号铅字,均匀地铺陈开来,还有比这更迷人的东西吗?
一
“源流”原意为“水源和水流”,比喻事物的起源和发展。按照如此构思,《闽学源流》有“回顾”之意。读完一遍,我感到第一层面的“回顾”,是以史实为依据,按照“闽学产生的历史背景、闽学的学术思想渊源、朱熹生平及其思想体系的形成过程、朱熹思想体系、考亭学派、朱子学的历史命运”等对朱熹之学和考亭学派的特点及其源流进行回望和深入探讨,进而勾勒闽学的总体面貌和具体特征。周敦颐、程颢、程颐、张载、邵雍、“闽中四先生”、“南剑三先生”……那些温和而沉静叠入历史皱褶之中的文化群体,从书香中飘然走出,走到了每一个读书人800多年的笔墨均绕不开的纸上。
作者写到:闽学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个学派。《宋元学案》100卷记载了90多个学派,闽学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学派。它成员数量之众、分布之广、成果之多,所处环境之复杂,影响之深远,都是少有的。遥想当年,与朱熹生平有关的书院多达60多所,有案可稽的弟子就达511名。考亭沧洲精舍是朱熹晚年创办的最后一所书院,是当时顶尖的高等学府,一方精神高地。辛弃疾、陆游等鸿儒云集,群贤毕至。四方学子不远千里负笈前来求学,接受师说,切磋学问,笔歌墨舞、砚田齐耕,比屋弦诵、讲帷相望,对“理、气、心、性”等命题进行承前启后的思考,致广大、尽精微,综罗百代。中国理学史上著名的“考亭学派”由此形成。
这是一个创造文化、传播文化的群体。公元1175年,这一年的一次会晤、一次论辩注定要载入史册。
这年是朱熹在寒泉精舍为母守墓的最后一年。正月,吕祖谦专程前来拜访朱熹。两人的弟子也闻讯赶来,各有二十多人,开始了长达一个半月的学术盛会——寒泉之会。这场脍炙人口的研讨会,一个最重要的成果,便是在争论、商榷中达成共识,共同编撰一本理学入门书《近思录》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言及此书,有“宋明诸儒,若何氏基、薛氏、罗氏钦顺,莫不服膺是书”句。这年五月,朱熹送吕祖谦到信州鹅湖寺,陆九龄、陆九渊、刘清之来会。朱熹与陆九渊进行长达十日之久的会讲。陆九渊讲“明心”,而朱熹谈“穷理”。两人由于方法论上的分歧,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。上饶铅山鹅湖山麓下的这场会讲,吸引了闽、浙、赣交界诸多学者列席旁听。鹅湖之会,成就了后来的鹅湖书院。
回顾公元1175年的两场盛事,不禁神驰。距今800多年前,朱熹46岁,考亭学派正在开创中。吕祖谦、陆九龄也都是三四十岁年纪。他们不平凡的见面,志同道合的情谊,思想的交锋碰撞,不仅矫正着各自的观点,携手共进,也塑造着闽学求同存异、兼收并蓄的学风和言行一致、务实崇真的精神。闽学在创建之初,就拥有开放包容之胸襟,善于汲取道、佛学说的精华,吸收各种学说学问,加以融汇贯通,作为构建自己庞大思想体系的砖石,成为一个包容万象的学说,而论辩、会讲,于争鸣中也是对这一学问的修补匡正。儒家思想中的先进性,才是令其源远流长的深层原因。
朱熹是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,更为重要的是文化家。他以言教人,更重要的是以身教人。朱熹在福建各地如福州、泉州、漳州、延平、邵武、同安等府县讲学,所到之处为“过化处”,后人纷纷创建书院,是其后历代文化教育和精神文明昌盛的中心。朱熹用他的足迹,为各地书院的建设广泛播撒良种,使南宋福建的书院建设很快传遍八闽各地,进而传遍全国。
二
读到这里,自然便涉及《闽学源流》之“回顾”内涵的第二层面,即作者在书中提到的,研究“闽学”不是只注意它的地区性特点,而是要研究它对中国儒学的影响时间达800余年之久而不衰的原因及其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价值和作用。
朱子理论是政治、伦理与哲学一体化,它的主旨是天人合一形上论与心性统一践履论,它的社会伦理思想的核心是“内圣外王”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这些都是儒家的一贯主张,但朱熹给予这些传统的儒学原则以系统的理论论证和新的理论形态,将儒家学说的伦理道德上升为哲学本体,又将“理”与万事万物的关系称之为“理一分殊”,提出要“从殊求一”。坚持以格物穷理和居敬存养的并进互发为主旨,将居敬存养即实践的工夫作为学说加以提倡,建立一套心、性、情的三分架构,以及理、气二元不离不弃的形上学。政治方面,在他有限的在朝为官生涯中,诚心践履“正君恤民”原则,主张修政攘夷,收复失地,重建统一的国家,并提出种种社会改革主张,实施了办社仓、正经界等重要改革举措。
朱熹的理论和实践,把儒学提到一个新高度,闽学成为宋代最为精致、最为完备的理论体系,在元明清三代占据着官方哲学的正统地位,影响中国社会数百年,还从13世纪起跨越地域界线,影响到东北亚的朝鲜、日本、新加坡、越南等,也在西方产生影响。但现在,隔着如此遥远的时空距离,你会发现一个很刺眼的变化:关于闽学纯粹思想的地盘,能讨论的问题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少。关于“理、气、心、性”,我们如何从中得到安慰,如何被固定在难以撼动的话语体系中,又如何在现实中一点一点地被替代、被瓦解?知识发展的突出特征就在于“这一代的愚人可以跨越上一代天才的极限”。我们有了大量的历史事实,有了社会学调查,有了不断发展的各种学说,可说的话再也不像800年前那么多了。但无论文明怎么演进,这些探索、思想,这些书会成为永远的地基。建在上面的建筑可以毁掉,可地基上还是会长出新的东西。
学者为薪,知识为火,这是一个薪尽火传的过程,这是一个无穷尽的接力过程。闽学中的“道统”,从伏羲算起,历经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孔子、颜回、曾子,落到子思和孟子两位。孟子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,比孔子晚了将近180年,在这段时间,孔子的思想已经传到了孙子子思的手中。孟子正是从子思门人那里,接过了儒家的学问和使命。从孟子——周敦颐——张载——程颢、程颐——杨时——罗从彦——李侗——朱熹——黄……这个脉络其实就是理学中最重要的道统。它是指儒家之道的薪火相传,前赴后继的代际传承。一代代学者所做的学术努力,最终也使自己融入了绵绵流淌的学术长河中,铸就中华文明五千多年绵延不断,经久不衰的新辉煌。
三
所有传统都是现代的。任何可追溯的、历史性清晰可辨的行为和思想,都可以通过当代制度而呈现。
《宋史》提及朱熹,特别强调他对礼的贡献:“朱子讲明详备,尝欲取《仪礼》《周官》《二戴记》为本,编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之礼,尽取汉、晋而下及唐诸儒之说,考订辨正,以为当代之典,未及成书而殁。”朱熹一生壮志未酬的事业,就是编制“礼典”——《仪礼经传通解》,只可惜没有最后完工。此书由朱熹女婿兼弟子黄和杨复续修而成。《仪礼经传通解》注入理学精神的编纂方式,重新确立《仪礼》在三礼中的核心地位,打破三礼相分的传统注经方式,采取三礼合一、经传合一。《家礼》是朱子礼学思想的另一重要代表性著作,以家庭、家族为中心,以礼仪实践为主导,重新在冠、婚、丧、祭生活起居应对进退各方面,融入礼的精神,将繁琐重复的仪节加以改进。《家礼》在当时社会产生广泛影响。明代,朝廷将它颁行天下,要求民众遵行。
朱熹礼学思想对中国传统法理学具有重要贡献。中国政法大学喻中教授提出朱熹建构的依理治国命题为:国家治理的终极依据是理,直接源出于理的“德礼”与间接源于理的“政刑”,分别构成了国家治理所依据的基本规范与具体规范。根据朱熹的理论逻辑,理是国家治理应当遵循的最高规范。倘若要在实践中发挥理对国家治理的作用,还应当对理进行转化,要把理转化成为指向明确的行为规范,那就是“德礼”与“政刑”。朱熹认为,法与礼都是“理一分殊”的结果,是对自然和社会之理参悟后所形成的规范体系。朱熹对法与礼的关系论证超越了先秦“礼与刑”的关系,体现了对法更宏阔和深刻的认知视野。
放宽视野来看,中国古代国家和社会治理一直实行“礼法共治”,“隆礼重法”“德主法辅”成为中国经久不衰的主流治道模式,逐渐形成“审判式调解”和“调解式审判”相融合的纠纷解决模式,创立了“张释之治犯跸案”“缇萦救父案”等情理法协同应用的经典案例。
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。《闽学源流》对浩瀚史料作了精简和取舍,视野宏阔,多维度回顾了闽学的崛起与发展历程,提出了许多新见解和新问题。这是一部平和的,没有什么烟火气的书。作者们不是和当时的人对话,他们是和千秋万代对话,这可能就是真正的传世经典的样子。其中的一位作者黎昕老师是我省著名社会学家,学生时代我们经常跟随他下乡做社会调查,没想到他在闽学研究方面造诣深厚,著作等身。相信每一位读者在读完此书后,都会和我一样,被福建厚重的思想文化历史所震慑,文化自豪、自信油然而生。
责任编辑:林少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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